Weald

粉色云雾

*年代爱情,白头到老

*平淡不宜速读

 


 

Pink.序章

 

一大早我同事捧着两杯现磨咖啡过来我的办公室,还热心肠拿了几张门票给我。她边吹着杯子上热气,边说她哥在附近移植了很多亩地的粉黛乱子做观赏区,这个季节一片过去挺好看的。你不是有个女儿吗,可以带她去看看。

 

我望着她手上票里不知道精修过几层的实景陷入恍惚,反应过来不加思索就接下了那些张纸片,千感谢万感谢她告诉我这个消息。

 

她说的没错,我女儿肯定喜欢这种幻境般的地方。可这次我是替我爸要下的票。

 

中午我在公司吃过饭回家,一开门就看到老头子很有存在感在厅里板凳上站立,正拿着鸡毛毯子拍掉相框里上的尘土。我看他的背影半晌,出声说,爸,这个周末出去自驾游吧,就一家人一起。

 

我爸果然一口回绝我,下来时蹭了块灰在手袖口,说去哪玩都不如待在家里,都一把老骨头了,不像你们小年轻。

 

“去看粉黛乱子草,您不去吗?”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挥动的鸡毛掸子,回过头来看着我,“粉黛乱子?”

 

“嗯,粉黛乱子。”

 


 

1.


残叶满地,凉意席卷了这个多湖的乡野,昼夜温差大了,雨水闻起来的味道都和夏天不一样。卜凡穿着穿着淡蓝色的麻布开衫迈着八字步走进杂货铺,身上还冒着刚在冶炼区积的热量,汗顺着颇有男人味的肌肉线条滑落,他吆喝了一声“老于”,店里的小门就探出个脑袋望着他。

 

“那个……再帮我弄张彩券呗。”卜凡把手往木柜上一放,半倚着一米九多的身躯。

 

“哟,又做发财梦呢?”

 

“人嘛,总要有点不劳而获的幻想。”他嘿嘿笑了声。

 

“行,我再去给你机选一张啊。”

 

卜凡满意地拍了拍老于的肩,又闲庭信步找他要了一包椰树香烟,还没点上就听见外边大婶隔着块坡在喊自己。

 

“凡子啊,书记那边找你去听县里先进讲座,你快去吧,迟了没见着他肯定得要在喇叭里批你。”

 

卜凡还在点烟的手一抖,把打火机撂下在柜台桌上暗骂一声,紧紧联系好搭便车的师傅马上赶着上路。路上风景滚动,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会议院子大门口。

 

他走进去时大家都安安静静听着讲座,一排椅子下去只有几个位置空着,卜凡大手大脚随便找个偏僻地方腿一跨就坐下——随即接收到了台上人怒视的目光,里边充斥对他打断演讲的不满。卜凡才不在乎,抖抖自己的开衫,盯着台上人脸上都是老子无所畏惧。

 

然后就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刻——对,如果他早能料到,一定不会让自己做刚刚那些丢脸的动作。

 

卜凡最开始是看见他的腿旁边人的黑色布料裤子上放着的一只手。

 

骨节分明,很白,不像常劳作的人,应该是搞文字创作或弹西洋钢琴的那种。只可惜那么漂亮的手指头上面指甲和边缘被啃的坑坑洼洼,卜凡真的好奇它的主人究竟是哪想不开,于是偷偷偏过头打量一下旁边的怪人。

 

结果一眼误终生——绝了,那小脸是真的好看。长而分明的睫毛被室内微弱的光打下阴影,鼻子秀气挺立,下边是薄唇。他脸上的眼镜看起来很文雅,气质比他认为最有见识的书记还上乘。

 

台上发言人握着包着红布的小话筒头激情愤慨地阐述革命观点,声音大得外面的鸟都叽叽喳喳飞走。而那时卜凡什么都听不见,心在砰砰跳。他感到四肢不自在,手心还在冒汗,于是假装不经意偷偷在裤子上蹭掉。

 

——你好,同志。

 

旁边那人出声了,卜凡一抖,身子都绷紧。什么同志?他是在叫自己吗?

 

——同志,您的腿……

 

他低头,才发现自己两条长腿跨得太开了,把身边人的位置挤得只剩可怜的一点。

 

——哎哟不好意思!卜凡马上把自己的长腿收起来,交叉叠着像筷子一样缩着。双手合拢放在腿上,一下下打着节拍,似乎在掩饰什么窘迫。

 

过后卜凡才觉得真是神奇。他从小到大,好像是第一次对别人说抱歉的话。

 


 

2.

 

岳明辉替他爸来听的会议,内心挺烦躁的。他在想自己教书生涯的事。

 

城里那块区最近在抓人批斗,他擅长的学科出事概率最高,家里人靠关系打算让他避避风头,别教物理改教识字,最好去个不知名的乡野。

 

这样也挺好,反正是个教师能传授知识,到哪教不是教呢?他更烦恼的该是父母又给他安排相亲的事,他年纪也正处于一个尴尬的阶段。其实他事业上算有成,人又好看,多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可他真是没遇到那个对眼的。

 

比如这个学期就有个比较热情的女学生,长得也漂亮,天天下了课就跑过来和他多问几题,长长的马尾甩起来青春活泼。说是问问题,她一半时间都在盯着他看,岳明辉思著有那么好看吗?小小年纪不明白耽色误国。

 

他边游离想着这些琐事边听讲座,更是捋不清自己的思绪。恰好有个人大摇大摆走过来和他坐在一起,两条长腿一打开,岳明辉就被挤得两腿并拢。身边人淡蓝色开衫没有扣上口子,短裤松松挂在腰腿上,还带了点淡淡的劣质烟味。

 

他举起手打横遮在鼻子前边扇着让气体流通,而后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又把手放回腿上。就这样忍了会儿,旁边人突然转头打量他,岳明辉有些不自在。

 

他余光看见对方凌厉的眉目和棱角,和他见过的很多人都不一样,有种野蛮的魅力,那股劲从骨子里透出来旺盛生长着。可惜岳明辉还是喜欢和有文气的人作伴,他认为这种人一看就没什么价值观,身子强壮,骨子里是腐朽的残余。

 

所以第一面,岳明辉对这大高个印象并不好。

 

半月后,他收拾行李去那个说好调配的小村庄里当老师,上面还给他安排了民宿。沿途路上书记为他拎着行李说,这家只有独子住着,是个如何如何踏实肯干长相俊气的主人,父母早逝,但追求上进,还是他们乡里除了他最有文化的。

 

嘿,这样一说岳明辉兴趣就起来了,他热爱交友。每次见个新人就给他们评个分——以判断能不能深交,能不能有共同话题,或者其他。这番言论让他给这里的主人打了个高分:热心肠,知识水平不低,估计看着也顺眼。

 

进了门他还挺开心。这屋子外面是传统的瓦片,里面布局奇特,是两间分离的大屋和中间一条走廊露台相组合,干净整洁。他特别喜欢那个露台,屋里因为夜深没有灯,只那撒下点光芒照着正中一口井和旁边植被的绿叶。

 

屋子主人从右侧的房间出来,岳明辉正打算好好谢谢人家。结果发现——这不是那天坐自己旁边的高个吗?这样一来两人相望的情景就有些微妙了。

 

“……诶,你好,请问你叫?”

 

“你好你好,我是卜凡,卜是竖右边加一点,几和水点组的凡。那您呢?”

 

“岳明辉。丘山岳,日月明辉。”

 



3.

 

卜凡已经认真把家里收拾了好几遍,翻出花色布衣柜和床板下的杂物,顺便带出了一只黑色袜子,一只脏成黑色的白袜子,几枚生锈的螺丝。他全都一股脑泼进了路口的垃圾山,齐整了就等着尊贵的客人来临。

 

其实那天还没回去他就在讲座那间屋挨个问,知不知道刚刚他身边那人是谁,熟悉的人告诉他,那是县上来的,他们不熟,看登记表上好像是姓岳的。后来的书记说有县里新教师下乡,也是姓岳,他认定是那天碰着那人,积极询问需不需要住所,他一人继承的那屋还是宽敞的。

 

然后岳明辉跨过小石阶进了卜凡家,脸上挂着笑,丝毫不知道他掉入了一个陷阱。

 

岳明辉住是住下了,问题也随之而来。卜凡屋里那么多房间都只是放木材或杂物的堆积间,真正有张木板床的就是他自己那个卧室。

 

卜凡等村长走后扭扭捏捏说真是不好意思,可家里的确就那屋有休息的地,要不自己打个地铺?但岳明辉好歹是来借宿的,对主人的意见不能盖过自己只是个客人的事实,再说他从小也没被娇养过。

 

“别了,麻烦,两个男人不嫌弃也能挤挤。嗯,前两天,你是不是也去听讲座了?”

 

“是呀,巧了,我记得那时你还坐我旁边。”卜凡露出笑容。

 

“那在场你还记得那个新提出的改革观点吗?”岳明辉兴致盎然问,觉得也许能聊聊。

 

“呃……”卜凡犹豫了,那天他尽被紧张糊住了脑袋。

 

那天的讲座岳明辉听的是愤慨激昂,可卜凡一脸疑惑不解的模样,果然是思想觉悟不够。岳明辉偷偷在心里给他降点分,往后也尽量减少和他的交流。

 

几天后岳老师正式上岗,每天教乡里一个班十多人的孩子认字,孩子们认真听讲的天真目光终于给了在陌生地方的他归属感。奇怪的是,经常有几节课他能看见卜凡在外溜达。

 

来看看也没事,还边吃着东西,普通的灌饼飘香四溢,岳明辉边讲课边被引出馋虫。

 

当天回家他就跟卜凡好好探讨了一下这个问题,人家卜凡就说其实他也有一颗向学的心,只不过太多事干,只能趁着吃东西来蹭课。话中尽显凄凉,还多问候一句,要不以后我也给你带点干粮?

 

岳明辉先是批判了他这样的行为,再肯定了他的爱学之心,最后扭扭捏捏补了句,好,以后给我带点。

 

其实学校有给老师包一块学田,但岳明辉一直抱怨这早就消亡的制度怎么还在乡里延续,学校餐食难吃到他无法下咽。卜凡在家煮东西味道可香,吃起来也是一等一的滋味。这约定成立了,岳明辉的胃就得到了慰藉,心情好,愿意与卜凡多说两句话。

 

两人一开侃,岳明辉发现其实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认为人生是场赌注,何必让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后悔了是一辈子。还谈到在现在这个年代无论出生如何,人生的改变有时候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机遇。

 

没想到城乡两个地方的人生观出奇差不多,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岳明辉也算接受了卜凡,接连也对他顺眼起来——这小伙子人高凶神恶煞的,笑起来说好听点还挺有感染力,说难听点就是和心智不符,有点傻像。

 


 

4.

 

这天卜凡照旧去给岳明辉送饭,心里还惦记着昨晚睡觉岳明辉迷迷糊糊放在他胸口的手臂,为了那手臂他一个夜都没翻身,胸膛快速跳动了半夜,现在肩还有点酸痛。

 

走进用简易围栏搭成的大门,他就感到不寻常。他看见一抹白在面前飘着。小姑娘长得还挺漂亮,裙子随风打转言笑晏晏和岳明辉谈话。岳明辉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但两相对比,卜凡觉得他比姑娘好看多了。

 

他等到白裙子姑娘走了才上前去送饭,带着酸味打听着,

 

 “这是你小女友啊?”

 

“不是,我以前学生。”

 

“我说,她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卜凡可看见那姑娘脸上的粉霞了。

 

“……你想那么多干嘛?管你事啦?”

 

 “诶,当然不管我事。可反正我就不乐意看见别人和你在一块。”卜凡直直看着岳明辉,眼里带了点热烈灼人的东西。

 

岳明辉看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种感觉算什么?

 

刚那位女学生来的确是来坦白某些暗暗的情愫的,可岳明辉委婉拒绝了人家,小姑娘还挺有觉悟,说只要能跟他亲口说出来也就不后悔了。卜凡直直站在校门口盯着他看,他那时有点发毛。

 

“别瞎想。”岳明辉接过他手上的饭盒。

 

夜里岳明辉原本也就放松着随意躺在床上,今天却格外控制住自己的睡姿,半个夜里翻身都不带翻,默默感受另一个人在夜里发出的喘息,在寒凉的初秋身体有点燥热。

 

没想到卜凡也没睡,翻过了身,两人的眼睛就对视了,各自怀着心思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睡?”卜凡咽了咽口水,对面前没几公分的脸问。

 

“睡不着……”


“那我们出去闲逛会儿?”

 

 “……那么晚,去哪?”岳明辉问。

 

 “跟我来就知道了。”

 

于是两人默契下了床,岳明辉披了件外套就跟着卜凡出门,黑暗中他紧跟着眼前人,绕了几条小路听几声犬吠,过了条细细的小溪穿过竹林,终于到了一片宽阔的田野边。

 

夜很深,只有月亮和星星散发点光芒照着田野里的野草,高高的近乎一米,随风摇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你大半夜带我来看这些野草?”

 

“是呀,野草怎么了?”

 

岳明辉无语凝噎。

 

“不止野草,你看看天上。”卜凡感受到了他的沉默,补充一句。

 

于是岳明辉抬头望,霎时漫天的星星汇成银河向他倾注,洗涤了他的身体和灵魂,吸引着细胞发出渺小的颤畏和感动。

 

“我以前也爱晚上来看夜空,看过的书上面写每颗星星和我们住的地方一样,我会想象那上面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很多星球上还没有生命。”

 

“那也没事,你只用想想,就会觉得你不是一个人,多好。”

 

岳明辉听见这话没有再看着天,而是扭过头看着身边人,卜凡眼里也有星光。他无父无母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很不容易。


“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岳明辉这样说。

 

卜凡收回目光,心跳加速,一把霸道拉过岳明辉的手走在野草中间的路上,一路向田野尽头走去,仿佛没有目的地。

 

岳明辉跟着他走,好像他去哪他就会一直跟着他。两人的手轻轻握着,若即若离却又相依,卜凡几乎要栽倒在温柔的月光下。

 

走着走着听见深山里传来吆喝,俩人就哈哈一笑奔跑了起来,穿过黑暗的田野,越过了月亮和太阳,向比宇宙更遥远的地方而去。

 

天微微亮起,岳明辉才看清那些舞动的野草全是粉色的一片,被阳光照耀着特别好看。

 

跑累了,他和他停下坐在横着的土阶中间看那些粉色穗子,前言不搭后语说两句话,干爽的风就卷着这个秋天的气味带到他们身边。晨曦照墙脚,卜凡望着天空给岳明辉唱小曲儿,岳明辉静静听着。

 

 


5.

 

改革开放,新时代随之到来。柴米油盐酱醋茶互相调和,锅碗瓢盆奏起爱情交响曲,卜凡也和岳明辉凑在一起了。

 

其实爱情是一种苦难,它包含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和革命一样结局未知,不停吸引人们尝试。但他俩结局不论,在目前来说还是令人满意的。

 

岳明辉被调回县里中学,卜凡也去申请进城务工,三番两次没申请到,然后就开始打算带着全身财务进县里搏一搏,租个店面办个杂货铺。

 

——还真被他找到了一间出租的二层铺子,离岳明辉就任的学校挺近,每次一放学除了学生们会来店里,岳明辉也会带几个朋友来里面坐坐。

 

二楼是他们居住的地方,空间不大,两室一厅。沙发带着碎花,窗帘边还有蕾丝,墙上是上任租户留下来的圆珠笔画,还有个裸体的女人简笔线条,卜凡在岳明辉没看到的时候偷偷扣掉了那层石灰。

 

岳明辉下了班就坐在书桌前细细算着杂货铺最近进出货的账单,不自觉把手指放进嘴里啃弄。卜凡看到了一把扯过他的手,

 

“别咬啦,你看看你的指头秃了似的。”

 

他说过很多遍,岳明辉还是不改,卜凡于是就不知从哪进货了一小瓶苦甲水,把岳明辉摁在床头给他的指头一个一个涂上透明的液体。

 

岳明辉再啃指头时苦出了呜咽声,“你这个野蛮人。”

 

卜凡看见了成效挺开心,“人家和我说这个是给小朋友用的。你堂堂一个人民教师和小朋友有什么区别,坏习惯都不会改。”

 

再后来岳明辉父母再怎么迟钝也发现了他身边有人了,等到他周末回家就万般询问。

——是有,男的。

 

岳明辉一家都受过西方教育影响,母亲当时捂着脑袋头疼起来,他父亲也没有那么大反应,好像早就预料到这天。

 

他爸回答是男是女都好,只要是个求上进的人,免得以后带着你吃苦。

 

——他很努力给我带来好的生活,活都是他干,饭都是他煮,还在学校那边租了店铺。

 

——……那,有时间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行。


下午回来岳明辉就告诉卜凡,


“晚上带你去见我爸妈,随便准备一下啊。”

 

卜凡听见这话就愣住了,翻菜的手停下来,心里开出一朵朵小花。紧跟着就是窒息的紧张感——该准备什么?再买件白衬衫?胡子刮干净了吗?带什么过去给老人家?

 

 “不用瞎弄,就去吃顿饭。”

 

话是这样说,卜凡还是翻出了最正式的灰色西装,打扮得人模狗样,提了两手的礼物敲响岳父岳母家门,进去了后一米九多的大高个就傻傻站在厅里向矮他两个头的老人家鞠躬不起来。

 

“我很爱你们儿子,希望你们能同意咱俩在一起——无论怎样都行,只要你们愿意成全,我掏心掏肝都拿给你们。”

 

岳明辉他爸他妈听这言论笑了,赶着他们又不是要卖儿子过生活。眼前这小伙子算朴实憨厚,气质长相看起来也能唬住人保护儿子那型,三杯酒下肚,几人聊开了。卜凡大赞岳母的厨艺,哄得她笑不掩嘴,岳父问卜凡父母,几句话中得知他父亲还和自己一个营,算打过仗是战友,又给他加了分。


大家都和乐融融,卜凡走后他爸妈还揪住岳明辉,说别欺负那么老实一孩子。岳明辉对着这两胳膊肘那么快就往外拐的小两口,内心苦闷,

 

“哪能呢,我爱他都来不及。”

 

 


6.

 

“对自己还挺狠啊,岳老牛。”卜凡盯着岳明辉的手臂心疼眯起了眼。

 

“也就这样呗。总有人说我走在你旁边像个小白脸,掀开袖子露一花臂肯定得吓着他们。”

 

可实话实说,岳明辉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忍受那种疼痛去纹纹身,好像象征了什么,其实还是什么都没变。就是脑子抽抽了,上了就没法腆着脸马上下来,中间疼的实在受不了也不能半途而废,完事还要天天露个手臂看它流出组织液。难受,不过也就这样了。

 

上边那只狼看起来和狗差不了多少,也挺符合家里那位在自己心里的形象。

 

没一个月,岳明辉父母就催他们去拍个结婚照——虽说这种爱情不被所有人认可,可自己的那种仪式感不能丢,他们联系好了熟悉的摄影师约个时间就去拍照。

 

中式的大红,民国的制服,日式和衫和西式西装通通照了个遍,每张照片里两人都笑得甜蜜蜜的,抱在怀里,侧脸亲吻,背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两人有多相爱。摄像师让他们拍完就回去等着照片吧。两人就手拉手回了家,当晚就把事给办了。

 

岳明辉在国外长大,对同性间爱情还算了解一些,可还搞不懂两个男人怎么做那种事。卜凡脸上就拽的正儿八经说我都给研究透了,你就在床上好好躺着。

 

真是信了他的邪,岳明辉之后特别后悔——一日在下终生在下。卜凡拿婴儿油给他润好了后边,就开始男人间专属野性的碰撞,把他在床头冲击出破碎的言语,亲着他身上每个纹身。这是一场闷着火焰和爱的战争。

 

完事卜凡抱着岳明辉像抱着宝贝一样,岳明辉在刺激后有点回不过神,等他清醒了,就窝在他怀里,思考半天碰碰卜凡的手臂一脸憧憬说,

 

“要不咱两领养个孩子吧。”

 

 


7.

 

屏幕上的像素小块相撞,出现了夸张的“Gameover”字眼,女儿拿着手机去问岳明辉这是什么意思。

 

岳明辉温柔回她,“Game 是游戏,Over是结束输了的意思,宝贝你玩输啦,又没打破你爸记录。”


卜凡本来在一旁削水果,听见这话乐呵呵,“还是我厉害吧,你妈之前天天捧着诺基亚都玩不过我。”

 

喊岳明辉“妈”简直是约定俗成,卜凡打小就让女儿这样叫,现在改不了口。女儿还是护着她妈,“爸你一天天不干正事,就玩手机才玩的那么好,我妈会写漂亮的花体字呢,您会吗?”

 

“那我是真不会,还是你妈厉害。”

 

姑娘胜了筹开心坐在岳明辉怀里,不知道望见什么,皱着眉头突然起身,“妈,你有白头发啦。”

 

岳明辉本来就比卜凡年龄大,现在升到了大学当教授,虽说课排不满,但也是有压力在的。长几根白头发本来没事,可岳明辉比较在意形象,忍受不了黑里还夹着白,索性去发型店里把头发全都染白了。

 

头发白齐整了更显魅力和气质,背心马甲一穿,回头率近百分之百。他还给自己过长的头发绑了个小揪。

 

卜凡和女儿说,“头发上面帮绑个丸子,绑好了洋气,绑不好就是江湖气,像你妈那样就是一股小爷的江湖气。”

 

女儿深知他一日不贫浑身难受的脾性,她就觉得她妈可洋气了,卜凡还得故意损上两句。

 

“凡子你不喜欢我把头发染白了?”岳明辉一脸凶样,可在卜凡眼里就约等于撒娇。

 

“别介啊,我喜欢你白发。”


“理由呢?”岳明辉问。

 

“因为我不是等到你白发了吗。”

 

岳明辉一下就没话说了,脸上挂着内敛的羞涩。女儿年龄也不大,还是开始稍微了解“爱情”这两个字眼的意思——爱情就是她爸和她妈打诨脸上笑呵呵的模样。

 

日子照常过,小姑娘变成了女人。卜凡就天天催着她快找个男人嫁了,女儿倒还想吃狗粮吃一辈子,想着再怎么谈恋爱也没有他俩甜。可时机到了,她爱上那人的瞬间就忘掉了从小的愿望,跟着人家跑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岳明辉总算了解了这句话该在什么心境下说。他最疼爱的女儿就这样被别的男人拐跑了,他难受。卜凡忍着心里的那点小愉悦假意安慰着岳明辉,当晚又重振雄风。

 

看卜凡抑制不住的兴奋,岳明辉更觉得悲苦,觉得面前等待他的是被欺压的日子。他说了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养老院 ”,看起来还真想搬到养老院和老头老太太一起做早操下棋。

 

事件很快得到了解决,女婿那边非要把两位接过去照顾。岳明辉开心,卜凡又苦下脸——不过最终还是只要这只岳老牛喜欢就好。

 

女婿一家对他们很好,逢节假日会带两人一起去旅游,平时也总会给他们添新的衣服和买各种营养品。

 

卜凡最满意的是楼下有个煎饼铺子,简陋的红色招牌挂在那,来吃早餐的人络绎不绝。是真的好吃,岳明辉闻那气味就想起当年的时光。每天早上出外到江边散完步就去摊上买两个加了鸡蛋的灌饼,现在日子比之前的确幸福多了。

 

卜凡看岳明辉急不可耐被烫得嗷嗷叫,心里责怪又心疼,拿了摊饼过来吹凉了才送到他嘴前。岳明辉被惯得只会张大嘴巴吃下,笑出卧蚕和眼纹。

 

随年月增长谁都会老,可面前人在他这却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卜凡乐意照顾一辈子。

 

 

8.

 

生活是一个缓慢变质的过程,肉体会变,思想会变,也有根深蒂固永不改变的。而一切的衰老都是为了新生。

 

家里两人一人刚从产房出来,另一个却在重症监护室。终于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岳明辉真是开心,但他只能在病床上躺着。

 

过年那段时间岳明辉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走一步喘几口气,接着坐着休息会起身就失去了知觉,被送进了急救室。

 

其实也就是个细胞相继死亡的过程,后来很多人来看过他,岳明辉觉得这辈子实在没什么遗憾,都挺好的,现在就只是怕见到凡子。他好像没法跟他交代生老病死这简单的常理,他不忍心看他通红的眼睛。

 

岳明辉走的前几天时间,卜凡没有再去医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喊他一起出门他就只开个小门缝,把手抵在胸前使劲摇晃着,像在拒绝什么可怕的事。

 

哎,我不去看他,不去。人不都是有这一天的吗?再说你妈也不让我去,说什么最后一眼,不吉利。

 

在他记忆里最后见岳明辉时,他还好好躺在床上,不容易精神点了逮着他叨唠。

 

他说就这样看生命流逝,真可没劲啦。你迟早也得像我这样——到时候记得下来找我,我怕一个人。

 

一定要给我唱那几首你擅长的小曲儿啊……诶等等,不对,不对。怎么能来找我呢。我搞学问的,该要知道没有地府这种地方。

 

岳明辉偏过头咳了两声,接着上文——那到时候你还是和我埋在一起吧?分解了说不定还融合起来,化为新物质。反正纠缠到老,至死不休。

 

卜凡坐在床头为他缓缓顺着背,自诩铁汉的他眼里闪着泪花。哎哟,好好好,至死不休……我说你能不能歇歇,说话不带喘气的,不难受吗?

 

岳明辉摇摇头又看看他——不难受啊,看见你这半哭不哭的傻样,我就想笑,一笑浑身都舒畅了。

 

岳明辉过世的葬礼,他教过的学生一大半都到场,挤了半个会堂。卜凡还是没去。在家里拆五颜六色的毛衣,孩子回家看到后把他说了一顿。

 

——爸,你干嘛呢?我妈过世您不去,还要把他给你的毛衣拆了?

 

卜凡不回他话,继续手上的动作。女儿于是发现他有点迟钝的症状了,给他买了一堆鱼油和钙片。

 

因为工作原因他们搬了新家,离原来住的地方有两个站的距离,每天早上卜凡就搭两个站的地铁回到原来的摊饼店。

 

哎,又来买鸡蛋摊饼啦?

 

对,对。要两个。

 

你老伴怎么没来呢?

 

他又睡懒觉了呗,没事,我带回去还暖乎着呢。

 

回到家,卜凡手里揣着两个煎饼,看着床上散开的一团毛线也不说话,默默把食物塞进嘴里。岳明辉之前要他减肥,怕他患什么胆固醇过高的病,不让他吃那么多。

 

可他现在不在了,卜凡偏偏要把两个都吃完。

 

他边吃还边想,岳老牛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拆的毛线再织起来呢?要冬天了,他没有毛衣穿了。

 

他难道不会心疼自己的吗?

 



 

Cloud.尾声


云很立体,如果画在白色纸上,只需要用灰蓝色打上阴影。老头子起了个大早,和自家孙女在厅里闹腾。柜子上的富贵竹比以往要鲜绿,我把放在抽屉里的门票拿出来塞进皮包里,喊他们早点收拾干净出门。

 

我爸听见我的声音马上停下了逗弄姑娘的动作,像接收了什么重要使命似的弓着背进了自己房间,足有半个小时才走出来。

 

平时他不打扮,也总是嫌我妈打扮。今天却梳了个油亮的背头,穿着不像是去旅游的,更像哪个去书店呆着能看一下午书的老先生。我很久没看他穿那件灰色的西装,上面那个小时候被我扣下的深色扣子被缝的恰到好处。肯定是母亲亲手补的。

 

——赶着参加哪的婚礼呢? 

 

——怎么轮到你向我贫嘴了,出去玩,穿正式点呗。

 

他嘴上这样接下我的调侃,其实我心下也明白为什么。

 

在车上颠簸近个把小时,女儿在我腿上和身旁的一直变换着位置坐不住,在她耐性终于要磨完的时候,车停了,我爸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那是几十亩地的粉色云雾,在检票处姑娘就激动得蹦蹦跳跳,对看到她梦境中的仙女国度格外兴奋,拉着我的手要我给她拍照片。

 

我半被强迫拿着手机向着她按屏幕对焦,光有点强,显得色调有点暗,不过没关系,现在滤镜很好用。

 

照了几张,女儿就跑到和她一样高的粉黛乱子草里寻找梦里的小精灵。我回过头去找家里的老头子,发现他在一个人少的角落单膝半跪着。

 

手杖在旁边位置被摆放得整齐,他挺直了背把右手空出来,放在那些粉紫色的穗子上轻轻抚弄。苍老布满细纹的手和绒球搭配着,看上去很有仪式感,于是我偷偷用手机记录下来。

 

风吹过,成片花海在舞动。我的眼睛有点酸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很想他。我知道我爸虽然表面上跟没事人一样,他一定也很挂念他。

 

片刻后我爸终于发现我在旁边盯着他,马上收起了脸上的肃穆。没事人一样笑着说——你看这些粉色的野草,是不是很像你妈,怪花哨好看的?

 

是呀,他也那么温柔。我说。

 

试想象那个离我遥远的年代,夜里没有路灯,只望得见繁星点点。两个人摸黑捕捉着对方眼里的微弱的光芒,心里不知是怎样小心翼翼的悸动。

 

无声寂静里,他们会并肩走在粉色云雾中,跟现在他触碰黛子草一样,虚虚牵着手,关节上的软肉温热轻蹭。像要走到永恒,永远不会停下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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